《红衣半狼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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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着吊起殷素的精气,王夫人变着法子讲路途遇上的新鲜事。
可人人都晓得,如今外头乱糟糟,哪有什么逗人开怀的趣事,无非是硬着头皮胡诌罢了。
一时满屋气氛寂寂,沈却忍不住朝她开了口,“母亲,还是将针工请来罢。”
沈父也觉有理,亦点头附和招手,“快去请孙针工过来,替沈二娘看诊。”
瞧见沈顷也唤着沈二娘,王代玉心里晓得,这是爷俩昨晚背着她商议事儿了。
她拉下脸,眼风如刀,狠狠地剜了一眼沈顷,见他眸光躲闪,便更不留情面地拧他胳膊。
沈顷不由“嘶”了一声,眼瞅一屋子人打量来,他偏面上过意不去,只讪笑着挪位,“这屋子里坐久了,倒觉得有些凉。”
又朝殷素搭话,“此屋虽僻静宜静养,但我瞧看阳色不大能照进来,到底是不好,要不挪到对院的东阁?”
沈却抿了口热茶,先观殷素神色,方才开口:“东阁日头足,但那塘池倒大,依水而居只怕屋里又沁些寒凉,不过——”
他话头一转,“还是得看沈二娘的意思。”
于是视线又齐齐落在素舆上的女娘。
殷素低语:“我倒挺喜东阁置设,只是已住了这么些时日,搬迁劳顿,此屋阳色还是能照入内的。”
“哪里麻烦,只将东阁的炭火烧足些,换过窗纱便是,身子便要多晒晒暖阳才舒坦!”王代玉见她终于显露些喜好,不像往日灰散着心一切由着旁人定,忙乐得出声。
正说着,云裁便引针工入内。
殷素抬眼,才发觉是位女娘子,尚年轻。
王代玉起身道:“劳烦孙女娘替她瞧瞧。”
孙若絮颔首,先诊脉象,又取出银针入穴。
那是双有着薄茧的手。
她观宅中情形,又见此伤,心下倒猜这女娘只怕是被人拐了去,逃难而来。
“若按妾的法子施针,不出一月,女娘手腕可稍活动,虽不及常人灵便,但好生调养,不出一年,当可复如常人。”
众人听此话,皆开怀。
殷素也因着一屋子融融喜意,一点点动心动性。
“竟只需一月。”
一月,只需熬过一月。
她至少可牵动那双手,不再无知觉。
“幸事幸事,既需一月调理,南下之事不妨暂缓。”沈父合掌思忖,又道:“待沈二娘手足稍愈,再收拾行装不迟。”
沈却闻罢,不由忧虑如今时局,“父亲,汴梁同魏州的唐廷斗得正烈,汴梁如今是何境地,父亲心中该明白。”
孙若絮知晓他们顾虑,也是豁达,“妾是行医,非坐医,从蜀中来,巧在亳州遇上夫人同主君,也算缘分,行医四方,如今外头乱,倒听说吴是个安定地方,亦愿过去看看。”
王代玉听着“蜀中”二字,眉眼愈发亲切,“路上未听孙娘子提起,才知晓孙娘子是蜀中人,天大地大算是碰着同乡,孙娘子且放宽心在沈宅安住下,再随着一道入吴。”
“甚好。”
孙若絮含笑转向殷素,“先将沈二娘移榻,妾好替她施针。”
王代玉忙吩咐描朱云裁照看好,便拉着父子二人出去。
孙若絮遣奴仆将炭火烧旺,抬针过火舌三道,方朝殷素穴位送针。
描朱云裁挨不住热,相视一眼,皆悄悄退到外头守着。
一时只余火星子噼啪声。
“女娘心事很重。”
殷素躺在那儿微愣,缓缓出声,“沦为我此番下场,不想着事,是活不下去的。”
“方才人多,我忍住未问。”孙若絮转动银针,“女娘一身伤乃人为,可是又在水里泡了多时?”
“是……”
“女娘是几月伤成此状?”
“一月有余……”
“按理,一月半若是好好养着,不该还如现状,至少能牵动一二。”孙若絮望向她,转动手中医针,“我见夫人与主君对女娘关怀甚重,想来不是照看得错,只该是那水,女娘泡得太狠了。”
殷素睫羽颤动起来,那双眼凝望着榻顶悬盖的水蓝帛,想起刚睁眸将入沈宅时,望见它的感受。
每当光透进来,风拂过,只如她沉入深水底时,亮而遥远的水面。
仿如她一直,沉于那片深河。
“我本该,不会从那条河里活过来。”殷素声色断续。
其实,她并不知晓自己如何从那条河里脱身。
杨继丢她入河,是不想最后她的尸身也落入晋兵手中。
她没打算从那条河活着出来,从没想过以这种姿态活着出来。
但她,就是那时看见了沈却。
怪觉么?还是奇异?
她同沈却快十三年未相见,她竟还能第一眼,认出他的模样。
“女娘应该不是寻常女子。”孙若絮笑了笑,宽慰她,“既然老天叫女娘熬过了鬼门关,便是表意女娘在世还有事未成,更该好好攒着口气,站起来立起来。”
火焰的影摆动在帷幔上,孙若絮的脸隐于橙辉里,殷素看不清她,但却听清了她的话。
她闭目,复又睁开,“……是,我还有事未成,如何也要逼着自己活下去。”
孙若絮微松口气,但望着榻上那双忧郁的目,不由又替她忧心。
病非一日日好起来,一日日见效。
它漫长而又折磨人。
屋外,正刮着风。
心里头盘算旧账的王夫人一路迎着风走到了东阁院内,她的数落才噼啪而至。
“好好的,怎就唤作沈二娘?人家没名没姓不成?”
沈顷忙摆手,凑到王代玉身边,“这可非我的主意。”他朝沈却努嘴,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,“乃这小子自己提得。”
王代玉遂又朝沈却瞪去,“遇之,咱们南下可是要久居,街坊皆知你们是表兄妹,我看你那点心思怎么说。”
直戳戳的话劈头盖脸下来,倒叫沈却脸色难看。
“母亲多虑,儿无他念。”
沈却冷清清开口,“让她姓沈,就是儿的意思。”
“无他念?”王夫人挑眉,“若无念想,你能出去贺个寿,就捡回个大活人回来?”
“当你阿娘阿耶傻啊,不晓得你是为了她二十岁生辰北上?”
沈却抿唇,一双藏在袖袍下的指节按得紧,“十多年未见,她及笄礼我未曾去,殷将军年年寄信,儿推拒四年,才决定今岁北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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